特德·蒋:故事总虚晃一招

By 乐钧 at 2017-05-15 • 0人收藏 • 182人看过
就在几年前,我放弃了能够读到所谓“完美小说”的执念,这个变化让阅读这件事突然间轻松了起来,不管是作为读者,还是作为作者。而在此之前,本人延续了多年的阅读习惯是——总要阶段性地选定一两位被作为“大神”去供奉的重量级作家,把读到他们的新作当做一件犹如瘾君子找到包新毒品那样high不可言的妙事,换句话来说,那些苹果迷们在等到苹果公司发布新产品时该就差不多类似心情吧。特德·蒋(Ted Chiang)也曾是心目中“大神”后备人选之一,他的名声(在科幻小说圈中)实在是太响。提及此君,总会有人举出他四获雨果奖+四获星云奖的高能履历,这两个奖分别由 “世界科幻协会”在1953年、“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在1965年所创立,是全世界范围内最老牌和具有影响力的科幻文学大奖。虽然特德·蒋都是以中短篇或短篇的内容拿奖,但考虑到他出道二十多年也就写过十来个中短篇或短篇,这种获奖率实在是惊人,更不用说他还频频光顾诸如轨迹奖(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办的新兴科幻奖)、日本科幻大奖等在内的其他大奖了。再加上华裔作家和软件工程师出身这样两个既神秘又亲切的设定,使得最开始的我简直是以顶礼膜拜姿态去拜读其《商人与炼金术师之门》(The Merchan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那应该是在某一年的《科幻世界》杂志上。 The Merchan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据作家自己的介绍,他写这个故事,灵感来源于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工作,鉴于这位当代大科学家已经因为电影《星际穿越》而被不少普通人所熟知,并多多少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所以其实不难猜到蒋所说的灵感大致就是索恩关于虫洞的一些研究了。《商人与炼金术师之门》用了点《一千零一夜》的讲故事手法,然后还有大约是学自博尔赫斯的叙事口吻,构造了一个在时间里进进出出的“我”。通篇纵横穿梭,有着古老与现代的混合,不可谓不美不精巧,然而在看完之后我却满腹狐疑,得承认自己没能领会它作为一部被盛誉的小说的独特从何而来,并且,它相当地缺乏可描述性,任何人想要和别人讲明白这故事到底说了些啥都是一件困难之事。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将他剔出了大神人选。当然,“小说要不要讲故事”本身是一个极其深奥复杂的主题,曾和好几位写小说的朋友在清醒或不清醒的状态下反复讨论过这一主题,我的主张是,能把小说写出好看的故事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当然你可以放弃这项技能,去运用语言来塑造某种具有使命意义的氛围场,也就是布朗肖所说的“文学空间”,但这么做的前提依然是“你有一个好的故事,只不过你放弃讲述它”,而不是“你只有一个概念,并试图把它附着在可有可无的故事上”。之后我读到了包括他一共十个短篇的故事集《你一生的故事》(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这是更早的四川科技出版社版,而非最近刚出的译林版),同名小说是特德·蒋的代表作,也是真正令我赞叹的作品。毫不夸张地说,这篇东西足以让他成为一个立得住的作家,甚至,也许,是他唯一的一篇。看到这里可能很多蒋的忠实读者会有想掐死我的冲动,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挑剔刻薄。其实在本文开篇讲到“完美小说”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是在免责声明:没错,我真心爱的小说家是为数不多的,偶尔会发现那么一两位而已。蒋的大多数作品都让我想起年轻时迷恋过的许多概念化小说,比如让-保罗·萨特写的那些。曾经认为像是《恶心》、《墙》、《真理的传说》那样的就是顶级玩意儿了,虽然现在回头来看,也不会否认它们有非常厉害的一面,可我再也不会图样到把它们当尖货了。哲学家写的小说大多数会匹配不上他们的名声,事实上他们的主张更适合去往话剧剧本,因为哲学家的使命是大声地喊出来,而非安静地在房间里神游,另一个典型是安·兰德。而特德·蒋,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哲学命题思考者,他很诚实地在每篇小说后面都写上了促发其写作该篇的科学哲学概念,而我则每每在读到“如果假人能够使用语言,它就应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它和冯·诺依曼的机器人不一样……另一个观点是预成形说,这个理论是说,生物的形状早就存在于其父母的生殖细胞中,现在的人当然把它视为无稽之谈,但在当时,这种理论有其意义……我对以上两个问题都很感兴趣,于是把它们写了出来”(《七十二个字母》)这种后记的时候感到内心好累,而且必须声明的是,说“好累”并没有冒犯作者的意思,更多是在为科幻小说这种文体感到困惑,因为我自己也写短篇科幻,也忍不住会在下面加一排的脚注,对于脚注的执着经常打扰着我让文字自行流淌的美好愿望。再来说说蒋的成名作《巴比伦塔》,也是他1990年凭此拿到星云奖从而一举成名的作品。然而非常不幸,这是我非常不喜欢的一篇,因为众所周知的巴比伦塔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已臻完美的概念化小说,而且它的叙述是以典籍式的方式完成的,这很可怕,任何人想要去重写典籍的尝试都不得不在解构和重建上吐尽最后一口血。小说在整个前半段的叙述中并无建树,最后抛出的是一个“无尽世界周而复始”的包袱,很多人为此击掌叫好,但我很想说的是,同样的主题真正令我震撼的只有波尔·安德森的《宇宙过河卒》。让我们还是回到《你一生的故事》上来,这部小说最近已经在拍电影,由商业片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据说会拍成一部惊悚片。我很好奇这交织着语言学、因果论甚至变分原理的科幻怎么能搞成一部好莱坞大片,单是想想这一点就要让人心潮澎湃好奇不已。无论如何,《你一生的故事》的确是蒋最好的小说,甚至也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科幻小说之一,它拥有绝对独特的创意,此前没有哪部科幻小说这样去深层次描写过人类和外星人的语言和意念交流,此外它在这创意点上开辟了极其大胆的时间结构和视角切入,除了使用“叹为观止”这种陈词滥调我简直想不到更好的形容。 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 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将《你一生的故事》和蒋的其他小说做了比较之后,我的发现是这篇比较长,所以有足够的篇幅来把故事讲完整,而作者本人也不急于只顾着在其中抛概念,至少,他同时兼顾了人物和心理的细节,所以让我读得回味无穷。于是满心希望篇幅还要长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能够继续给我带来如此阅读快感。然而要命的是,这篇小说里居然出现了作者本人前所未有的叨逼叨气质,节奏缓慢而重复,真正应了“周期”一词。读到一半我的内心又再度好累好累,于是不得不放弃继续读下去的努力,而直接向译者张博然提问“你为啥愿意翻译这篇小说”,因为他的工位就在我左后方大概七八米远的地方。此人用了十来分钟给我讲了他作为一名演化生物博士生的观点,我后来在他的译后记里找到了大致的总结“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个虚拟的数字生命如何逐渐带上了人类的特征。虽然文中反复在讨论他们到底是动物、是人还是某种新的生命形态,但文中也说过,心智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环境的栽培;是安娜和德雷克们把人性赋予了数码体,又从他们得到了支持和安慰……”我猜想特德·蒋自己一定很爱这个故事,作为一个软件工程师,他用了很多年来构想并完成了它,并忍不住在其中倾注了太多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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