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吴宓

2019-10-22 17:03:15

文章作者:叶兆言
  
  最初知道吴宓先生,是把他当作新文学的反面人物。只知道这个人好抬杠喜欢吵架,保守得接近可笑。
  
  吴宓是一位新派的古董。有一位很著名的教授,形容吴宓的外貌,说他的脑袋像一颗炸弹,使人觉得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一样,这是吴宓得意时的写照。他如痴如醉地喜欢《红楼梦》,认为此书是古今中外的第一本好书,并且近乎肉麻地称自己为紫鹃,理由是紫鹃对林黛玉的爱护最纯粹。时昆明有家牛肉馆,名为“潇湘馆”。潇湘馆乃是林妹妹住的地方,岂能这番亵渎。于是吴宓提着手杖跑去一顿乱砸。
  
  吴宓显然是性情中人,他自称古典主义,却更加浪漫主义。他不仅喜欢林妹妹,对世界上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爱戴。他的名言骇人听闻:除了学术和爱情问题,一概免谈。带着学生在街上走,迎面要是过来一辆车,他总是奋不顾身地举起手杖,让身边的女学生上了人行道,这才放车子过去。他的作派很有些像西方的绅士,当然更像堂吉诃德。作为大名鼎鼎的教授,他口袋里的钱要比学生多几文,但是活在物价飞涨的年代里,仍然一样清苦。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就是“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瘦也得请客,吴宓常常口袋里揣着钞票,带着心爱的研究生去打牙祭。在小馆子里坐下来,神情严肃地拿过菜单,用正楷在小纸片上写下要点的菜及其价格,一笔一笔算清楚了,估量口袋里的钱真的够用,这才交给跑堂的。
  
  吴宓曾说过,他的一言一行,都以圣人为榜样。他心目中的圣人是孔子、、苏格拉底和基督。钱穆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文字记录了吴宓的认真:“当时四人一室,室中只有一长桌。入夜雨僧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提要,逐条书之,有合并,有增加,写成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僧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上课,其严谨不苛有如此……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撰写各条,反覆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
  
  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颐和园前,遗书中指定陈寅恪和吴宓处理自己遗留下来的书籍。由此可见王国维对陈吴两位的信任。陈寅恪和吴宓先生都是我们这个时代划句号的人物,他们的学问空前绝后,却逃不脱曲高和寡的厄运,一生的寂寞常人难以想象。
  
  陈寅恪最后的声音是:“我现在譬如在死牢之中。”吴宓熬到1978年被遣发回老家,住在他年老的妹妹那里,眼睛已经看不见,神志也一天天昏迷,他最后的声音只是渴了就喊饿了就叫:“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
  
  在一个做学问的人的眼里,教授是一个了不得的头衔。在知识不曾贬值的日子里,教授货真价实,代表应得的荣誉和地位。教授的意义,是我们今天许多俗人无法理解的。(来源:语文报)